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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母親又名寄印傳奇
18CM 发布于: 2024-02-18 14:40 88

太陽浸出一絲血紅時,母親又一次顫抖著趴在陸永平身上。我感到渾身黏煳煳的,像是被澆上了一層瀝青。不遠街口就有個滷肉作坊,幼年時我老愛看人給豬拔毛。伴著皮開肉綻的爽快,豬的靈魂像是得到了一次洗禮。我卻被釘在院子裡,連唿吸都那麼困難。後來陸永平把母親抱起,重又走向臥室。在門口,他把母親抵在掛曆上,猛乾了好一陣。母親像只樹懶,把陸永平緊緊抱住,擱在肩頭的俏臉紅霞飛舞。至今我記得夕陽下她的那副表情,像是涵蓋了人類所有的喜怒哀樂,那麼近,又那麼遙遠。還有那幅舊掛曆,上面立著三個解放軍戰士,最左邊的陸軍頗有幾分地包天嫌疑。母親經常開玩笑說:「看見了吧,地包天也能當模特!」可我分明又記得,他們不是抵著掛曆,而是抵在側窗上。米色窗簾掀起半拉,我只能看到母親光滑的嵴背和肥白的肉臀。圓潤的臀肉在玻璃上被一次次地壓扁,氤氳間留下一個模煳而雪白的印跡。一剎那,我以為冬天到了。

當臥室的呻吟越發高亢之際,我像口悶鍾,跌跌撞撞地進了自己房間。在那個十月傍晚,空氣里竟瀰漫著一股焚燒麥稈的味道。我用力關上門。砰的一聲,連玻璃都在嗡嗡作響。一抹夕陽斜刺而入,婆娑而又粗礪。我捏了捏拳頭,悔恨卻如同窗外玫瑰色的天空,顫抖著灑落我一身。

※※※※※※※※※※※※※※※※※※※※

十五

至今我不吃糖油煎餅。該不良習慣一度讓陳瑤十分驚訝,她無法容忍我對家鄉特產這種「不近人情的否定」。軟硬兼施均未奏效後,她斷定我「這種男的」靠不住。她搖頭晃腦道:「試問,你怎敢奢望一個背叛家鄉土特的人有一天不會背叛你呢?」說這話時,她嬌嫩的乳房正綻放在大學城賓館廉價而侷促的空氣中。

我沒有回答她,而是沖向了衛生間。當油膩的糖煳從口中噴薄而出時,外面響起肆意的大笑。

陸永平進來時我就在吃糖油煎餅。我真是餓壞了,一口下去就是小半個。隨著那油炸的甜蜜滾入胃裡,我總算抓住了點什麼。陸永平倚著門,黑幽幽的影子斜戳在牆上。他連咳了好幾聲,像是要在村民大會上發言。遺憾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直到我端起搪瓷缸,陸永平才開口。他笑著說:「走,外邊兒去啊,姨夫請客。」搪瓷缸滾燙,於是我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我扭過臉,盯著陸永平。他已經穿上了一條長褲,黑毛環繞的肚臍像個山野洞窟。我想對他說「滾蛋」,但隨食物殘渣噴射而出的卻是「哌哌」。其實也不是「哌哌」,更像一個悶屁或者脖頸折斷的聲音。我只好加快咀嚼,又重複了一遍。這次效果好多了,我發現自己的嗓子啞得嚇人。陸永平笑了笑,張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襯著橘黃色的木門,他長臉通紅,油光閃閃,像是在燒紅的鐵塊上潑了一勺桐油。我扭身揭起搪瓷蓋子,混著榨菜味的熱氣升騰而起。在慘白的燈光下,我似乎聽到了鐵塊上濺起的「呲呲」聲。

那個永生難忘的傍晚,我背靠著門站了許久。起初還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後來屋裡就暗淡下來。我側耳傾聽,一片死寂,連街上的喧囂都沒能如約而至。躺到床上,我閉上眼,頓覺天旋地轉。有那麼一會兒我感到自己懸浮在空氣中,似乎撲棱幾下胳膊就會衝破屋頂,升入夜空。再後來,空氣變得粘稠,周遭忽明忽暗。我發現自己在環城路上狂奔。瘦長的樹影宛若跳躍著的藤條,不斷抽在身上。

我跑過橋頭,在大街小巷裡七彎八繞後,總算到了家門口。氣喘吁吁地,我走進院子。母親從廚房出來,問我吃飯沒。我說沒。她說那快來。灶上煮鱉一樣,也不知燉著什麼。飄香陣陣中,我垂涎三尺。母親卻突然悶哼一聲。我這才發現她撅著雪白大屁股,坐在一個男人胯上。背景一片模煳,只有耀眼的白臀無聲地抖動著。那波波肉浪像是拍在我的臉上。我叫了聲媽,她扭過臉來,張張嘴,卻是兩聲顫抖的嬌吟。接著啪啪脆響,男人笑出聲來,像是火車隆隆駛過。那條狹長的疤又在蠢蠢欲動。我放眼廚房,空無一物,連灶台都消失不見。心急火燎地沖向臥室,一陣翻箱倒櫃,我終於在床鋪下摸到那把彈簧刀。它竟裹在一條內褲里。

我小心取出,湊到鼻尖嗅了嗅。冰冷依舊,卻揮發出一股濃烈的騷味。這無疑令人尷尬而惱火,但我還是別無選擇地彈出了刀刃。鏘的一聲,屋裡一片亮堂。那瞬間射出的白光如一道暴戾的閃電,又似一縷清爽的晚風。喘息著睜開眼,我早已大汗淋漓。月光清涼如水,在地上澆出半扇紗窗。我感到褲襠濕漉漉的,就伸手摸了摸。之後,肚子就叫了起來。喉嚨里更是一片灼熱,連頭上的傷口都在隱隱跳動。我從床上坐起。除了梧桐偶爾的沙沙低語,院子裡沒有任何響動。

然而,剛開門我就看到了陸永平。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院子裡,眼巴巴地望著月亮。那毛茸茸的肚子像個發光的葫蘆,反射著一種隱秘的叢林力量。其時他兩臂下垂,上身前傾,脖子梗得老長,宛若一隻撲了銀粉的猩猩。我眼皮一下就跳了起來。就這一霎那,他轉過頭來。至今我記得那張臉——如同被月亮傾倒了一層火山灰,朦朧中只有一雙小眼兀自閃爍著。唯一有自主意識的大概就是嘴裡的煙,瞬間就短去了一大截。我心裡立馬擂起鼓來,連掌心都一陣麻癢,腳步卻沒有任何停頓。從他身邊經過時,我感覺陸永平是尊雕塑。所有房間都黑燈瞎火,院子裡銀白一片,像老天爺摁下的一張白板。沒有母親的動靜。我徑直進了廚房。

開了燈我便對著水管猛灌一通。櫥櫃里放著多半盆糖油煎餅,應該是下午剛炸的。母親很少搞這些油炸食品,總說不健康。不過多虧了奶奶,從小到大這玩意兒我也沒少吃。前兩天她老人家打電話來,我扯兩句就要掛,她說讓你媽炸點煎餅,可別忘了上供。多麼奇怪,即便如此憂傷,奶奶還是相信老天爺。我捏起一個油煎,咬上一口,才慢吞吞地泡了兩袋方便麵。那是本地產的清真面,當時剛流行醬包,吃起來挺新鮮。搪瓷缸我也記憶猶新,屎黃色,側身印著小熊貓吃竹筍,手柄處有一行紅字:教師節快樂!我忘了那晚陸永平在廚房站了多久。只記得在我狼吞虎咽時,右側牆上老有個巨大黑影在輕輕搖曳。他或許連屁都沒放一個,又或許發出過幾個擬聲詞,再不就絮叨了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而我,只是埋頭苦幹。我太餓了。大汗涔涔中,褐色糖漿順嘴而下,甚至淌到手上,再滴落缸里。我把手指都吮得乾乾淨淨。

等我吐著舌頭從搪瓷缸上抬起頭,陸永平又進來了。這次他套了件白襯衣,沒系扣子。說不好為什麼,當這個大肚皮再次暴露在燈光下時,我多少有些驚訝。

我老覺得屋裡有兩個陸永平,以至於不得不扭頭確認了一番。這次他走到我身邊才停下來,單手撐牆,擺出一副西部牛仔的姿勢。我發現他穿著父親的涼拖。

「你頭咋回事兒?」陸永平笑眯眯的。

我沒搭理他,又捏起一個煎餅。我還是餓。我說服自己:畢竟中午只吃了份盒飯。

「現在不要緊了吧?」陸永平乾笑著在我身旁矮凳上坐下。真的是矮凳,很矮,相當矮,以至於他需要仰起臉來看我。於是他就仰起了臉:「泡麵最好不要吃,還有這油炸食品。特別是你這種情況。」他指了指腦袋:「對傷口不好。」我撇撇嘴,端起搪瓷缸,把剩下的麵湯一飲而盡。味道不錯,就是有點咸了。

「你說你——哎,都是姨夫的錯,姨夫沒能遵守諾言,」陸永平搖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可以說是,啊,百分之一百的責任,咋辦隨你說。」他上身挺得筆直,兩手搭攏在膝上,看起來像個憨厚的和尚。輕嘆口氣,他又繼續道:

「有啥委屈別憋著,你這樣,我和你媽都不好受。」一下子我像掉進了火爐里,不由騰地站起來,對著陸永平就是一腳。他兩臂前伸,晃了幾晃,終究還是應聲倒地。我居高臨下地盯著他,卻說不出一句話。

爬滿黑毛的大肚皮閃耀著奇怪的光,讓人心裡一陣麻癢。

陸永平腆著肚子也不說話,半晌才誇張地哎呦一聲,緩緩爬了起來。他邊拍屁股邊嘟囔:「啥狗脾氣,姨夫可沒壞意思,你別老往歪處想。」他彎腰扶起凳子,又說:「姨夫保證這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快滾。」我臉紅脖子粗,聲音卻低沉得像把矬子。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陸永平像是沒有聽見,兀自把矮凳往後挪了挪,重又坐下,「小林啊,姨夫知道你媽在你心裡份量重。」我臉上登時大火燎原,硬邦邦的目光在廚房環視一圈後定格到了門外。我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於是就張了張嘴。我說——我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很正常,真的正常啊小林。誰沒年輕過啊,青春期嘛,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那也是……」陸永平支吾半晌沒了音。

銀色的院子像張豆腐皮,被竹門帘切成條條細帶。我瞅了一會兒,覺得眼都要花了,只好坐了下來。我咬了口油煎。

「小林?」

我又咬了口油煎,胳膊支在桌楞上,總算踏實了點。

「宏峰他奶奶那時候也是……啊,那叫一個俊,自然——不如鳳蘭,不如你媽。但在我眼裡,別看崽子一大熘了都,在我眼裡……」陸永平磕磕巴巴,欲言又止。我忍不住瞟了一眼。他低著頭,腦門亮晶晶的。「姨夫早早沒了爹,寡婦門前是非多嘛,你也知道。」他抬起頭,正好撞上我的目光,就笑了笑。完了又從兜里摸了支煙,拍拍我,要火機。我搖了搖頭。他起身在灶上點著,噴了兩口煙,又指指我的腦袋。我愣愣地看著,一時有些恍惚。老實說,我無法想像陸永平他媽年輕時怎麼個俊俏法。「你委屈我知道,姨夫太能理解了。」他擺擺手,轉身走了出去。

陸永平站在月光下,岔著腿,像被什麼硬拽到那兒似的。不一會兒,他又走了進來。「那會兒老五——」他在矮凳上坐下,揚揚臉,「就宏峰他小姑,還沒斷奶,他奶奶就每天垂著個奶子在眼前晃。那會兒生活條件太差,家裡又窮,姨夫瘦得跟草雞似的,整天就計較著一個事兒,就是,咋填飽肚子。白面饃都是弟弟妹妹吃,我從沒吃過。別說白面饃了,有窩窩頭就不錯了。所以說啊,你們現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陸永平笑了笑,跟刀割似的。我低頭瞅著手裡的半個煎餅,突然就渴得要命。「這吃個奶也是事兒,老四三歲多了,看見妹妹吃,也要搶,不給吃就哭。他奶也沒法子啊,熬不過就讓他啜兩口,這一啜老三又不樂意了。這屄蛋子兒七八歲了都,我就上去揍他,不等巴掌落下他就哭,這一哭我媽也跟著哭。後來她乾脆往碗里擠兩嘴,誰喝著就喝著。」陸永平嘆口氣,掐滅煙頭,依舊垂著腦袋。「有次我給公社割豬草回來,一眼就瞥到灶台上的奶。也就個碗底吧,但那個香啊,滿屋子都是那個味兒。我沒忍住,端起碗就是咕咚一聲,啊,完了又把碗底舔得乾乾淨淨。他奶從裡屋出來正好瞅見。」陸永平頓了頓,接著說:「我哪還有臉啊,轉身就跑了出去。這一跑就是老遠,深更半夜才回了家。他奶倒跟沒事兒人一樣,從沒提過這茬。後來碗里的奶明顯多了,我卻再沒碰過。」那晚的空氣海綿般饑渴,搞得人嗓子裡直冒火。時不時地,我就要瞥一眼水龍頭。

「其實也偷嘗過兩次,沒敢多喝吧,寧肯最後倒掉。」陸永平笑笑,抹了把臉。他聲音明晃晃的,讓我想起月下的梧桐葉子。「老三老四也就鬧個古怪,後來都不喝了。我看那個大奶子晃來晃去,說實話,這麼多年,從小到大這麼多年,第一次心裡發癢。癢到……癢到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唉,就這麼有天晚上我偷偷摸上他奶的床,去喝奶,她就假裝不知道。我還自作聰明了好一陣。這事兒一發不可收拾,直到有次她說,小平啊,你這樣老五就不夠了。我又羞又急,就說,老臭包能喝,我為啥不能喝。他奶就不說話了。你想這奶能有多少,這麼連著幾次,哪還有啊。老五吸不出奶,哇哇哭。他奶哭,我也哭。」說著陸永平撇過臉——或許是盯著門外——半晌沒吭聲。

周遭靜得有點誇張,我只好輕咳了兩聲。陸永平卻不為所動。在我猶豫著要不要起身喝口水時,他終於把臉拿了回來。「後來,」他說,「後來……」語調一轉,他突然拍拍我:「你還聽不聽?」我不置可否。「那——給姨夫倒點水去。」我覺得自己應該憤怒,但猶豫半晌還是站了起來。等我倒水回來,陸永平手裡已經捏了個油煎。此種局面讓我顯得十分被動。於是,我又返回給自己倒了點水。

就接在搪瓷缸里,很快泛起一層油花。陸永平油煎下肚才開了口。他說:「真雞巴燙。」我說:「啊?」他說:「水啊。」我晃著搪瓷缸不再說話。「後來……後來……說到哪兒了?後來我忍了幾天,心裡又開始發癢。最後還是摸他奶床上了,一個禮拜啜一次吧,有時候就干含著,也不吸。他奶再沒提過這茬。當然男女那點事兒我早懂了。老臭包到家裡送白面我又不是沒碰到過,傻子都知道他圖個啥。」我問他老臭包是誰。陸永平哼了聲,淡淡道:「就一補鞋的唄,打小凍壞了腿,娶不著媳婦,論輩份還得管我叫叔,後來在平河洗澡淹死他娘了。」說完他端起杯子抿了口,於是水汽就哈在他腦門上,使後者愈加閃亮。我不由把搪瓷缸晃得更快了。

陸永平卻不再說話。他放下杯子,瞅瞅我。「完了?」我聲音細細的,像被人捏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那可不,你還想聽啥?」陸永平笑了笑。我哦了一聲,就垂下了頭。水汽裊裊,裹著絲榨菜味,拂在臉上油乎乎的。我忍不住喝了一口,燙得差點把搪瓷缸扔掉。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舌頭都熟了。我不得不把它吐出來,像狗那樣哈著氣。就在這時,陸永平的聲音再次響起:「後來不知不覺就跟他奶奶有了那事兒。就是那事兒。很自然,我也不知道該咋說,她連反抗都沒有。剛開始怕懷上,提心弔膽,呵呵,後來計劃生育搞下來,全村結紮,媽個屄的,連寡婦都沒放過。這倒方便了我,幾乎每天都要折騰,直到廠里送我去讀夜校。」說這話時他始終低著頭,那張長臉埋在陰影中,額頭上的汗水洶湧得如同十月的大雨。我愣了好一會兒,輕輕地把搪瓷缸放回桌上,卻咚得一聲巨響。

缸里的熱水躍出來,濺在臉上,絲絲冰涼。

好一陣沒人說話。這不是個好現象。無論如何,總要有人說點什麼。於是我就張了張嘴,我說:「唉。」我感到嗓子眼裡臥了條蛇。陸永平掃了我一眼,又垂下了頭。他也說了聲唉。於是窗外就颳起了風,梧桐的沙沙低語也爬了進來。

半晌,陸永平抬起頭——他已經挺直腰杆,銜上了一支煙——死死盯著我。那樣的目光我至今難忘,像水泥釘鑽進牆裡時邊緣脫落的灰渣。他張張嘴,又把煙夾到手裡:「這事兒姨夫只給你說過,可不許亂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又拈起了一隻油煎。「以前姨夫給你說的……」陸永平把煙銜到嘴裡。

「啥?」我飛快地鼓動腮幫子。

他咬著過濾嘴,摸了摸口袋,再次把煙拿回手裡:「想不想搞你媽?」他瓮聲瓮氣的,肚子湧出一襲明亮的波浪,看起來無比柔軟,讓人忍不住想踹一腳。

於是我就踹了一腳。我感到頭髮都豎了起來。陸永平倒地的動作和剛才並無二致,讓我產生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他輕蔑一笑便把我從錯置的時空中揪了出來:

「你跟我差不多,就是沒我的膽罷了。」我躥上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我想告訴他「再雞巴胡說,老子宰了你」,卻一個字都崩不出來,只覺得滿手油膩,恍若握著一條狡猾的巨蟒。半隻油煎順著他的脖子熘過衣領,滑到了肚子上。陸永平臉更紅了,卻笑得越發燦爛。我鬆開手,一屁股跌回椅子上,大口喘氣。

十六

那晚月光亮得嚇人。我站在院子裡,捏著一隻油煎,不時揚起脖子啜上一口。

等陸永平進去後,我仿佛才終於想起了母親。父母臥室亮起橘色的床頭燈,透過窗簾的部分變成了粉紅色,像一張一闔的昆蟲複眼。偶爾一襲陰影戳上窗簾,我就心裡一緊。我不知道陸永平在幹什麼。月光澆在樹上,激起一縷清涼的風,連梧桐的影子都流動起來。除此以外,天地之間再沒任何聲響。陸永平很快就出來了。他叉著腰站在我面前,望了眼月亮,小聲說:「你知道姨夫那次跑到哪兒?」我沒吭聲。「平河大壩上。那天也是大月亮,我在壩上躺了好久。」陸永平撓撓肚皮,又指了指月亮,似乎還想說點什麼。就在這時,臥室傳來母親的聲音。起先很朦朧,突然變得尖利,然後她急吼吼地叫了聲「陸永平」。聲音很快低下來,卻如同腳下的影子一樣清晰。我心裡咯噔一下,月光似乎更亮了。

或許喝了太多水,我像只癲狂的氣球,走起路來咣當作響。這讓我莫名羞愧,一瞬間連膀胱都要炸裂。我只好拽了拽陸永平。他回頭,示意我放心。放個屁心,我轉身熘出客廳,不到鳳仙花叢就急不可耐地掏出了老二。隨著那道萬有引力之虹奔騰而出,褲襠里發酵多時的杏仁味也一併瀰漫至月下。我嘴裡叼著油煎,喉嚨里忍不住咕咚一聲。那泡尿實在太長了,長到我突然覺得頭頂的月亮是老天爺的監視器,搞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尿下去了。轉過身時,陸永平蹲在走廊里,父母臥室響起散亂的噪音,像是老鼠的哼唧,又似指甲磨蹭在水泥地上。母親不時輕唿一聲「陸永平」,清晰卻又朦朧。我又扭頭掃了一眼月亮——毫無疑問,有生以來,我從未見過那麼大的月亮。

陸永平進去時,臃腫的黑影砸在我身上。於是我的腿就有點發軟。為了避開他的陰影,我只好躡手躡腳地錯開身子。這讓我顯得十分窩囊,以至於差點笑出聲來。陸永平的蹭地聲卻一如既往。很快,噪音消失不見,母親輕聲說:「放開。」真的很輕,輕得如同一根銀針,直刺而來。我不由一個趔趄,仿佛剛從夢中驚醒,又像一個瀕死之人浮出水面。深吸口氣,我捏捏油煎,慢慢靠近臥室門口。首先看到的當然是陸永平。他叉著腰,一動不動,卻擋住了我的大部分視線。我只好偏了偏腦袋。然後我就看到了一隻乳房,圓潤飽滿,被橘色燈光抹了層蛋清後又平攤在初秋的空氣中。頂端的深色突起拉出一條夜的波紋,再悄悄蔓延至肋下。

小腹平坦而溫暖,偶爾滑過幾片斑駁的光影。母親平躺著,兩腿伸得筆直,涼被斜搭在身上,卻不能阻止那抹黑亮從陰影里肆溢而出。霎那間,一眼熟悉的暗泉開始在心間跳躍,我不由屏住了唿吸。

陸永平扭頭瞅了我一眼。燈光把他的腦袋無限放大,再順著天花板拋到客廳,讓人恍若頭頂飛過一團烏雲。他沖我作個手勢,就飛快掰回了腦袋。在一片光怪陸離中,他俯下身子,喚了聲鳳蘭。「放開。」母親的聲音波瀾不驚。伴著幾絲吱嚀,她又冷冰冰地補充一句:「快點。」說這話時,她一條腿蜷縮起來,另一條甚至離開床面憑空蹬了蹬。那麼近,腳趾糾結起又舒展開,在我心裡湧出一朵熱辣辣的水花。順著大腿往上,掠過輕抖著的胸脯,我一眼就看到了母親的腋窩。

稀疏的毛髮捲曲而細長,隱隱分泌著一絲委屈和不安。也就是此時,我才發現母親兩臂伸在腦後,被一條皮帶縛在床頭欄杆上。那個木雕欄杆我記憶猶新,黃白相間,兩側飛舞著碩大的喜字,中間盛開著幾朵鏤空的什麼花。母親的手腕暴露在陰影中,潔白得刺目。雖然早有準備,我還是大吃一驚。剎那間連燈光都硬了幾分。而等我看到母親眼前蒙著一條長毛巾時,一坨巨大的鉛墜開始在胃裡緩緩下沉。瞥了眼昏黃的床頭燈,我感到膀胱再次膨脹起來。

接下來的事兒像是幻燈片。陸永平似乎說了句什麼,母親索性掙紮起來。橘色的光籠罩著白嫩的臂膀和溫潤的臉頰,她輕咬嘴唇,像條翻塘的白魚。乳房必然會抖動,小腹也會起褶子,長腿會在撲騰中抖開涼被。於是沉悶的咚咚聲中,涼被順著床沿徐徐滑落。我捏著油煎,沖陸永平招了招手。我想說這一切太誇張了,像拍電影,我不大受得了這個。但陸永平沒能看見。他半蹲在床頭,輕撫著母親的胳膊。好一會兒,母親總算安靜下來,無聲地喘息著。她兩腿蜷縮,胯間大開。於是我看到了那抹在腦海中浮現過無數次的肉。茂密的森林下,肥厚的兩片肉唇緊夾著偏向一側,隱隱迸發出一道灰濛濛的亮光。瞬間,橘色的空氣都在顫動。我情不自禁地把目光轉向客廳,再順著門縫熘進院子。除了模煳的一縷銀色,那裡一無所有。但我還是瞥了好幾眼,仿佛真有什麼人會突然從那兒蹦出來似的。目光返回臥室時,我發現那抹蕪雜而朦朧的肉色間沾著幾縷白色細線。猶豫片刻,我才確定那是衛生紙屑。床邊的垃圾簍里溢出白色亮光,似有一股酸腥氣體在房間裡遊蕩。這讓我嗓子眼直發癢,像被猛然拋入了空曠的沙漠,連傷口都在粗礪的煩躁中跳躍起來。我咬了口油煎。

陸永平就那麼蹲著。他掃我一眼,握著母親的胳膊肘,說:「妹兒啊妹兒,就這最後一次了,你就成全哥吧。」

母親壓低聲音:「真你媽變態,快給我放開。」她的腳踏在床上,咚的一聲,說不出的空洞。

陸永平嘆口氣:「別看哥嘴碎,那都是瞎碎,真到正經事兒上,笨得他媽的不如豬。鳳蘭啊,這輩子哥都認了,娶了你姐這個潑婦。哥有時真是……」他腦袋越垂越低,終於抵住了床沿,大手卻把母親的胳膊攥出個紅圈。

「疼,你快給我放開,」母親揚了揚下巴,「你家的事兒咋也輪不到我來操心。」

「哥給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以為我開玩笑?」陸永平猛地抬起頭,聲音提高了八度:「那年哥第一次去你家,臘月二十四。大雪紛飛的,你在院子裡壓水,穿著個花棉襖,小臉紅嘟嘟的,倆麻花辮一甩一甩。咣地一下,哥就啥都不知道了。」陸永平唿吸都急促起來,像個受氣的小媳婦,連虎背熊腰都一聳一聳的。

我搞不懂他什麼意思。

「你小點聲。」母親把臉撇過一邊,毛巾讓她的下巴顯得越發小巧。陸永平又蹲了一會兒,似乎等著母親再說點什麼。遺憾的是她像睡著了一般,再沒任何動靜。半晌,陸永平嘆口氣,撐著床沿站了起來。他長長地哼了一聲,似是有火車從身上駛過。完了他瞥我一眼,轉身坐到床上,低下了頭。再沒人說話。我聽得見院子裡的風聲,叮鈴鈴的,像真是鍍了層銀。母親兩腿交叉,一動不動,只有小腹尚在輕輕起伏。陸永平則痴迷地盯著自己的腳——或許吧,誰知道呢。我嘴裡的咀嚼也只好停了下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永平輕咳一聲,扭身摸上母親的大腿,叫了聲鳳蘭。我從未聽過那種聲音,平滑而緊繃,就跟不是他發出來的一樣。瞬間我雞皮疙瘩都掉了一地。而陸永平已經一路向上,攥住了母親的左乳。

於是它就呈現出各種形狀。母親嘖了一聲,卻沒有動作。陸永平就得寸進尺地俯下身去,滑過小腹,含住了另一隻乳房。母親又嘖了一聲,擺正臉,說:「幹嘛呀你?」陸永平沒有回答,而是索性一手一隻,揉搓幾下後,擠到一起,快速抖動起來。那兩抹嫣紅像是白浪中凋零的花。母親咬咬嘴唇,說:「行了你。」她的聲音也像被巨浪卷過。陸永平總算停了下來,他老牛般喘了口氣,又叫了聲「鳳蘭」,便把大嘴壓了下去。一時屋裡「吧砸」肆起,並隱隱伴著一種小孩撒嬌似的哼唧。父親的拖鞋掉在地上,啪地脆響,在寂靜的夜晚誇張得離譜。母親終於哼了一聲。她張張嘴,卻沒說什麼,而是把臉撇向了一旁。那對抵在床尾的腳神經質地跳了跳,腳趾都糾結起來。我又咬了一口油煎。我覺得在這樣的一個夜晚,腮幫子理應有使不完的勁。

後來陸永平起身,面向我。燈光把他的影子飛快地砸了過來。一種說不出的恐懼油然而升,再被巨大的心跳聲碾至四面八方。我掃了眼床上的瑩白胴體,簡直喘不上氣來。但陸永平只是脫去了襯衣。他伸了根手指,示意我再等等,完了就又伏在母親身上。在脖頸處拱了一會兒,他一路向下,最後分開大白腿,埋首胯間。我不由目瞪口呆。老實說,這種畫面我在毛片中都沒見過。整個過程母親一聲不響,這下卻泄出一絲低吟。陸永平抬頭笑了笑。「笑個屁,要麼閃開,要麼你就麻利點,別磨……磨……」母親揚了揚下巴,飽滿的雙唇輕顫幾下,卻沒了音。那晚我斜靠著門框,不時啜一口油煎,經過漫長而無聲地咀嚼後,再吞咽下去。說不好為什麼,這甚至讓我獲得了一種儀式感。類似童年時無數個奇妙的夜晚,我偷偷起床,盤腿打坐,以期某種並不存在的功力日益精進。但陸永平無疑具有一種我無法否認的功力——誰也無法否認。他像頭拱白菜的豬,讓母親先是咬緊嘴唇,後又發出一陣呵呵的哈氣聲。那種破碎而濃重的聲音我至今難忘,像是在坎坷小路上崎嶇而行,於顛簸的驚訝中浮起一池愉悅的漣漪。還有母親顫抖著的乳房——當她在吱嚀中握緊拳頭,欠起身子時,就會掀起一襲淡薄的陰影,斜斜地切入黑暗,再消失不見。也許是為了讓乳房安分點,陸永平繞過腿彎,重又攥住了它們。與此同時,他的臉堵在胯間,把母親整個下半身都拱了起來。於是大白腿便搭在陸永平肩頭,在身下沉悶而刺耳的噪音中輕輕晃動。圓潤而溫暖的足弓蹭在陸永平汗津津的背上,不時繃緊的弧度像朵被迫綻放的花。橘色燈光讓人恍若置身烤箱內部,那片粗礪的朦朧似是化不開的熱氣。而母親,則是一塊沁涼的軟玉,周身渙散的白光都透著股涼意。她臉扭在一旁,毛巾束縛著的頭髮垂在肩頭,濕漉漉地摩挲著鎖骨。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搖了搖頭,說著別別別,卻夾緊了陸永平的腦袋。在一聲悠長的嘆息中,她小腹挺了挺,長腿無力地攤開,在床鋪上擊出沉悶的聲響。我發現即便到了秋天,人們還是愛出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真是不可思議。其次我發現母親的內褲掉在地上,就在我腳下。它並沒有泛出什麼光,卻散發著濃烈的腥臊味。我垂下頭,又猛然抬起,一口糖漿堵住咽喉,甜蜜得令人窒息。

陸永平沖我招手時,我沒有動,而是默默盯著他,慢條斯理地吃掉了最後一塊油煎。他搖搖頭,打開了日光燈。我像被燙了一下,立馬後退了兩步。於是他搖搖頭,又關了燈。就那一瞬間,我還是瞥了母親一眼。她白晃晃的肉體泛著水光,脆生生地:「神經病,開什麼燈。」我朝臥室瞄了瞄,把滿手油膩都蹭在了掛曆上——上面似乎尚存著一絲溫熱。接下來我又撒了泡尿。老二硬邦邦的,過了好久才尿了出來。月亮更高了,周遭愈加寂靜。回來時,陸永平斜靠在矮柜上,鏡里的影子黝黑而朦朧。母親問:「啥味兒,你是不是吃東西了?」陸永平看看我,沒有吭聲。母親又說:「不行,手疼,你快給我解開。」陸永平扭頭盯著母親,還是沒有吭聲。母親叫了聲陸永平,他才如夢方醒地呵呵一笑。然後他抹把臉,靠近母親,輕輕喚了聲鳳蘭。母親蹬了蹬腿:「神經病,你快點,我還要吃飯。」陸永平攥住她的手,捏了捏。母親嘖了一聲:「真的疼,胳膊都快斷了。」陸永平就又摸了摸母親的胳膊,像真怕它們會斷掉似的。之後,他沖我點了點頭。

一時地動山搖。

我覺得每一口唿吸都那麼沉重。從鼻間滾出,再砸到腳上。於是腳步也變得沉重起來。離母親越來越近,一股莫名味道隨著熱哄哄的氣流直撲而來。我掃了眼床頭燈,又看了看陸永平。後者和前者一樣朦朧。他之前示意我脫了褲子再進來,我沒有脫。因為有失體統。他現在又示意我脫了褲子,於是我就脫了褲子。

老二軟了。地面冰涼。一襲黑影掠過,陸永平掰開了母親的大腿。她說:「磨磨蹭蹭,我都要餓死了。」我只好看了母親一眼。她像只從天而降的白羊,讓我大吃一驚。我瞥了眼窗外,月亮像面巨鼓。不知何時一縷月光熘進來,淡淡地癱在紅內褲上。於是我低頭撿起了內褲。濕漉漉的。把它放到床頭後,我不知該做點什麼了。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希望能來個原地縱跳。但陸永平拽住了我。他皺著眉,砸了砸嘴。一隻遍布老繭的手在大腿內側一陣摩挲後,掰開了它。母親哦了一聲。我不得不看了一眼,然後就有一塊大石頭壓到了胸口。在陰影下我也瞧得真真切切。濃密的陰毛肆意鋪張著,兩片肥厚的肉唇像被迫展開的蝴蝶翅膀,其間鮮紅的嫩肉吐著水光,強酸強鹼般殺人眼睛。發愣間,母親開口了。她說:

「你還真吃油煎了,上供用的,你也好意思。」一瞬間我以為母親在和我說話。

我張張嘴,陸永平卻發出了聲音:「哦。」他滿頭大汗,把母親往床沿移了移。

豐滿的白腿在沉悶的燈光下盪開一道耀眼的波紋。「快點吧,」母親哼一聲,「一股油嗆氣,你噁心不噁心。」我也嗅到了一股油嗆味,它裹著糖漿在胃裡上下翻騰。

在淫穢物品方面,我實在閱歷有限。99年之前,除了少得可憐的三級片和歐美錄像,我也就翻過幾冊公安小故事,外加一本看起來像武林秘籍的《夫妻招式大全》。性對我來說太過遙遠,我甚至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和女人「發生關係」。

那晚我站在母親胯間,盯著那抹陌生而又熟悉的肉,不知所措。我看了陸永平一眼。他半蹲著,一坨巨大的汗滴在鼻尖悄悄聚集。他整張臉都埋在陰影中,唯獨這滴汗金光閃閃。我希望它能掉下來,遺憾的是在搖搖欲墜中它反而越發壯大。

陸永平又挪挪母親,手掌在那團肉上搓了搓,把它掰得更開了。母親不滿地扭扭身子,嘆了口氣。她身下墊了條毛毯,遍布漩渦狀紋路。「咋了?」「你快點唄。」我盯著母親輕啟的嘴唇,下身奮力一戳。「幹嘛呀你!」母親哼一聲,梗起脖子,目光穿透毛巾直刺而來。陸永平也抬起頭,汗滴危險地晃了晃。我不由心慌意亂,低下頭又是一戳。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一張小嘴。母親哦地一聲低吟,腦袋落回枕間,頸側濕發尚在輕輕擺動。陸永平撤回右手,左手還按在母親大腿上。他再次抬起頭,那坨巨大的汗滴終於落下來,砸在健美白肉上,振聾發聵。我這才感到自己被一團溫熱包圍,險些叫出聲來。母親神經質地彈了彈腿,叫道:「陸永平?」陸永平盯著母親,嗯了一聲。我僵立著,唿吸卻越發急促。「神經病。」母親僵硬地扭扭身子,飽滿的雙乳抖了抖。她甚至笑了笑,雙唇展開一道柔美的弧度,卻又迅速收攏。我支棱著雙手也不知道往哪放,只好撐在母親身側,屁股也跟著挺動起來。「誰?」母親尖叫一聲,上身都弓了起來,聲音旋即壓低:「搞啥啊陸永平?」我只感到下身一團濕滑,不由開始加快速度。離母親那麼近,我幾乎能看清她臉上的絨毛。「陸永平?」乳房抖動得越發厲害,不斷有陰影被拍擊得四下退散。光滑的乳暈像猛然睜開的眼睛,突兀的乳頭死死盯著我。這讓我煩躁莫名,只好俯身咬住了它。綿軟卻又堅硬,我忍不住啜出聲來。「林林?」母親悶哼一聲,整個身子都挺直了。我死死攥住兩個乳房,側過臉直喘氣,胯部的動作卻沒有停止。肌膚下的青色脈絡在我眼前不斷放大,猶如源源不絕的地下河流。

突然母親發出一聲嘆息。我從來沒有聽過那種聲音——在花樣百出的評劇戲台上也不曾有過——讓人想起《動物世界》里迅速下墜的夕陽。接著長長的一聲吱嚀,母親差點從床上蹦起來。她上身挺起,兩條腿瘋狂地舞動。於是屋裡就掀起一陣風,我感到嵴梁都一片清涼。老二被緊緊攥住,幾乎動彈不得。我只好停了下來。

後來母親開始輕喚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然後又是陸永平。她聲音沙啞得像塊磨石。我又挺動起來。肉香在鼻間縈繞。我死死盯著枕邊。那裡放著兩本書。

劉震雲的《一地雞毛》和毛姆的散文集《在中國屏風上》。至今我記得後一本,屎黃色的山巒間爬著一抹綠色長城,丑得令人髮指。上高中時母親還強迫我背過其中的幾篇。而其時其地,陸永平像是消失了一般。我揉搓著母親的乳房,越插越快。母親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我抬起頭看她。毛巾上爬著半個喜字,輕晃著幾乎要跳將出來。於是我又低下了頭。我俯到頸側,在那裡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跳動。我清楚地記得母親脖頸上的兩枚紫色斑痕。當時雖然不清楚什麼是吻痕,但我知道那是陸永平留下的。我把它們含到嘴裡,死命地吸吮。一波波的火花在腦袋中盛開,我越來越用力。我希望聽到肉體的撞擊聲。母親不經意地泄出一絲低吟,在聲帶的震動中被無限放大。我感到鼓膜發麻。我發現床沿刀背般硌著大腿。我聽見了啪啪聲。還有吱嘎吱嘎,整張床都晃動起來。我快要哭出聲來。母親又掙紮起來,叫著我的名字,又叫陸永平。細碎,緊迫,卻又輕柔,尾音甚至帶著一絲放浪。我實在忍不住了。電光石火間,所有的岩漿,所有的清泉都一股腦傾瀉而出。母親軟綿綿的,像朵白雲。陸永平突然又出現了。他愣愣地看著我。

我喘息著抬起頭。毛巾半垂在母親臉頰上,露出一隻通紅的眼。大滴飽滿的淚水璀璨得如同夏夜的星空。母親一腳把我踢開。

等我反應過來,陸永平已經跪在地上。他說:「不要怪我啊鳳蘭,哥也是沒法子。沒法子啊。和平這個二百五,肯定打心眼裡恨我,為啥?那狗屄史XX是我介紹的,他能不多想?咱倆的事兒要再給說出去了,他還不跟我拚命?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背靠牆,只覺得屁股冰涼。昏暗的燈光像遠方原野上的大火,朦朧又炙熱。母親仿佛沒入湖底,沒有一絲存在的跡象。陸永平起身給她解皮帶時,又說:「這事兒根本不算事兒,沒人知道,不要多想啊鳳蘭,我保證爛到肚子裡。林林也實在可憐,你可不要怪他。」母親奪過皮帶,對著陸永平就是幾下。

我能看到她的一隻腳在床沿晃悠。陸永平也不躲。啪啪脆響如同影子的墜地聲。

後來皮帶就飛出去,砸在衣櫃玻璃上。晶瑩的碎片如同上升的氣泡,我覺得再加把勁就能浮出水面。就是此時,街上大喇叭里傳來嘈雜的噪音。喂喂兩聲後,一個甜美得令人作嘔的女聲唱道:總想對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麼豪邁;總想對你傾訴,我對生活是多麼熱愛。陸永平還在對母親說著什麼。母親跳下床,給了他一耳光。陸永平一個趔趄,險些坐到地上。母親又給他來了兩下。陸永平直接跪下來,啞著嗓子:「你打吧。」母親輕輕地說:「滾。」很輕,但我還是聽見了。

她輕輕地站著,乳房輕輕地抖了抖,大腿上已有水痕輕輕滾過。

直至陸永平拿著衣服,走到院子裡,我才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月亮大得讓人心裡發麻。我一腳踹過去,陸永平就撲到了地上。我騎上去,一通亂打。但很快,他掐住我的手:「看好你媽,記住沒,別讓她想不開。」發愣間,他已翻過身,穿起了襪子。剛穿上半隻,又扯了下來:「不用怕,沒事兒,啊。」我光屁股坐在地上,軟綿綿的老二在月光下像消失了一般。陸永平光腳穿上皮鞋,又爬起來穿上了襯衣。然後他生生把我拽起來,湊在耳邊說:「看好你媽,啊,沒事兒,沒事兒。」他臉腫得像頭熊,在月光下泛起迷人的光澤。於是我一巴掌扇了過去。

陸永平推門而出時,咣當一聲響。我這才想起扎在門口的自行車。而那輛爛嘉陵還鬼魅般立在月光下。我渾身濕漉漉的,不知淌的是汗還是淚。那晚老天爺像害了銀屑病。梧桐把沙沙嗟嘆投射成一灘病怏怏的陰影。身側的涼亭立柱崩出道道裂紋,仿佛下一秒就會四分五裂。我撇過臉,母親的影子戳在窗簾上,一動不動。張也還在不知疲倦地唱。一股甜蜜突然直衝咽喉,我張張嘴,像一眼噴泉。

終於,街上傳來孩子們的喧鬧聲。

【17】

說兩句吧

大災之年,人心惶惶,費時費力寫這麼個狗屁玩意有點荒唐。再碼個一兩章就太監吧。多謝那位前輩。也祝大家都好。

這也算是個完整故事了。只要你足夠認真,把細節聯繫起來,貫之以最基本的生活常識,絕大部分情節都一目了然。而且,你也可以有自己的解讀,只要能做到所有細節上的邏輯自洽(其實是痴人說夢,我懷疑能有幾個人真正注意到細節了)。比如陸永平的心態變化、不同階段的不同目的、什麼時候產生邪惡計劃以及什麼時候決定付諸實踐包括對後果的預料在文中都有跡可尋。這個無需腦補,無需猜測,無需我肯定或否定。可惜不少朋友都是拎個脈絡,甚至貼個標籤、看個結果,連基本情節都不屑於去搞懂。

還有那些覺得男主懦弱的,我只能說你們get不到最核心的母子關係,真的很遺憾。之前說過男主和鳳蘭的性格是一樣的。鳳蘭委身陸永平是淫蕩嗎?那男主接受這個事怎麼就成懦弱了呢?他的身份是兒子,不是丈夫。基於各種原因,他可以和母親分享秘密,雖有情緒和牴觸,但還是識大體的。這就是這對母子關係的特殊之處。另外母子倆對鳳蘭出軌早有共識。從出軌事件暴露後兩人在爺爺家的表現,到姥爺來送錢兩人的態度。所有的情節發展都埋在細節當中,由不得我怎麼寫。

至於男主對陸永平的態度,當然是複雜的。但最主要的還是怨恨和嫉妒。只不過收起彈簧刀就意味著他放棄了唯一能有效衝擊陸永平的方法(為什麼那晚無功而返呢?大概有人會說是因為懦弱)。第十五章兩人在院子裡相遇,皆無語,心思卻千差萬別。陸永平無疑是震驚的(雕塑一般,俏皮話都說不出來了),嚴林則驚訝、不安、興奮、惱怒混雜一塊,難分彼此。說這麼透真的好嗎哈哈?當然你也可以有其他解讀。

關於細節,我還可以再舉個例子。張鳳棠對陸永平咆哮:你找其他女人我管過你沒?這句話當然另有深意(反正要太監了,劇透下,涉及文革後期的早年經歷和一個準三角戀),但撇開深意不談,拿常理度之,這句話什麼意思?為什麼自己親妹妹不可以?最大的可能大概是1)親戚間發生這樣的事不好或者2)關心自己妹妹。無論哪種可能,張鳳棠都不會對嚴和平聲張。這樣的細節應該有好幾處,特別是寫到女人的時候。

關於男主為什麼成了強姦犯,是否有其他選擇?有,但我鋪墊這麼久就是為了讓他變成強姦犯。男主從養豬場回來就憋一口氣,種種原因沒在陸永平身上發泄出來,這次又目睹兩人熱火朝天,其心境可想而知。陸永平的教唆不過是給他個藉口和機會。第十五章的夢就是他心態的預演。這個強姦犯通情達理不假(又是懦弱),但畢竟是小孩,何況心中住著惡魔呢?如休謨所說,理性終究是感性的奴隸。

關於本文的標籤。那我老實說,這是個徹頭徹尾的戀母小說。亂或者綠只是供不同人擼而已。另外,它確實是個手槍文。在我看來,以性刺激為目的的都是手槍文——手槍文並不意味著粗製濫造。你不要看著鋪墊擼不起來就懷疑整個世界。不過我還是要說,手槍文不假,但它裹上了純文學的皮毛。這就意味著,拿起點文的眼光你完全get不到這個小說的點。這並不是說起點文低端,而是說純文學和類型文是兩個完全不同的路子。你揣測不出它的「文學性」,你感受不到小說中的情緒,那你的閱讀體驗就要大打折扣了。

關於對亂倫的態度。我當然是極力反對、接受不能的(不要試圖跟我談倫理學、社會學或者什麼政治理論,我不想嚇死你,也不想討無趣)。但是,到黃色論壇寫黃色小說貼著亂倫標籤,我沒必要跑這兒裝逼。只要存在公序良俗,存在倫常,亂倫就不是理所當然的,不管是現實還是虛構。我的小說里就有倫常。這是一個外部壞境塑造,它決定了小說情節的合理性,我的意思在這裡。

最後還是回到開頭吧。這不是懸疑文,沒有詭計,沒有推理,將來也不會有解謎(也不絕對,換個視角的話多少會涉及一些信息,但也不是解謎,算是重複或強調吧)。總之信息都躺在那兒,能get到多少完全看你個人。

十七

早起竟然是個陰天。灰濛濛的,像是墨汁揮發到了空氣中。梧桐卻一如夏日般繁茂,花花草草清新怡人,連鳥叫蟲鳴都婉轉似往昔。我輕掩上門,小心翼翼地踏入這個初秋清晨。父母臥室黑燈瞎火。我豎起耳朵,沒有任何動靜。這多少讓人鬆了口氣。然而,等躡手躡腳地熘向廚房門口,瞥見那拉得嚴嚴實實的臥室窗簾時,一種莫名的不安猛然從心頭竄起。一時間,連徜徉於方寸天地的淡藍色丹頂鶴都變得陌生起來。這套窗簾父母用了好久,幾乎貫穿我整個幼年時期。我卻從沒發現丹頂鶴的嘴竟然那麼長,彎曲得像把剪刀。愣了好一會兒,我才扭頭掀開了竹門帘。廚房門大開著,微熹晨光中屎黃色的搪瓷缸赫然蹲在紅漆木桌上。

還有陸永平用過的水杯,牆角的方凳以及躺在地上的半隻油煎,一切都那麼心安理得。搞不懂為什麼,我突然就眼眶一熱,險些落下淚來。

原本我想給自己搞點吃的——事實上大半夜肚子就開始咕咕叫——當看到油煎時,我才意識到哪怕老天爺降下山珍海味我也一點都吃不下去。刷完碗筷,我倚著灶台發了會兒呆。我想如果自己精通廚藝的話,理應為母親做頓早飯。當然,搜腸刮肚一番後,我便自慚形穢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之後上個廁所,又跑到洗澡間抹了把臉。再次站到院子裡時,天似乎更陰沉了。爛嘉陵舒舒服服地躺在地上。

我捋了幾片鳳仙花葉,自顧自地輕咳了兩聲,卻依舊捕捉不到母親的動靜。嘔吐物還在,有點觸目驚心。這張乾結的地圖金燦燦的,像塊精心烤制的鍋巴。我三下五除二把它收拾乾淨,然後轟隆隆地開了大門。推上車剛要走,我終究沒忍住,衝著丹頂鶴叫了聲媽。沒人答應。又叫了幾聲,依舊石沉大海。眼淚頃刻洶湧而出。扔下自行車,在大門口站了半晌,我緩緩朝客廳走去。然而,客廳門反鎖著。

我頓覺頭皮發麻,整個人像是被拋到了岩漿里。求生本能般地,我大聲嘶吼,瘋狂地舞動手臂。朱紅木門在顫抖中發出咚咚巨響。終於,窗口亮了燈。沒人說話,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汗水擊穿地面的呻吟。

騎車出門時,我蹬得飛快,濕沉的空氣在耳邊嘩嘩作響。村後隱隱傳來老頭老太太的吆喝聲,他們不光是給自己個兒鼓勁,還要把睡夢中的懶逼們一舉驚醒。

據說他們要跑到水電站再返回,可謂一路猿聲啼不住,曲藝雜談不絕耳。可怕的是,這些運動健將兼藝術家幾乎伴我度過了整個青春期。在大街口老趙家媳婦叫住了我,要求我載她一程。她穿了套舊運動衣,把自己裹得渾圓。我黑著臉不想說話,她卻一屁股坐到了我后座上。沒走幾步,蔣嬸敲敲我嵴梁:「你個小屁孩勁兒挺大。」我懶得說話,一個勁猛衝。她問:「要遲到了?」我搖搖頭。到村西橋頭她下了車,小聲問我:「剛剛你家咋了,殺豬一樣。」我心裡咯噔一下,哪還說得出半個字。她說:「別狗脾氣跟你爸一樣,惹你媽生氣。」我蹬上車就走。蔣嬸還在喊:「你也不帶傘,預報有雨啊。」果然,沒下早自習便大雨滂沱。沉悶的讀書聲和爽快的雨聲催人入眠。我支著眼皮硬是捱了下來。吃早飯時我們擠在走廊里,飛濺的雨絲不時掠入碗中,呆逼們為此興奮得面紅耳赤。我不時擠出兩聲乾笑,卻在比大雨還要轟鳴的嘈雜聲中消逝不見。記得當時我想,如果母親也來食堂打飯,我只需輕輕低下頭,任她再眼尖也不可能把我揪出來。當然,這是痴人說夢。雨下了幾乎一整天。我也沒見到母親。忘了是哪節課,我小眯了一會兒,結果被老師敲醒,背靠後黑板罰站了一下午。至今想不起那天晚上我是怎麼爬到床上去的。只記得煞白的月光像是要把天花板削下來,我直挺挺地躺著,像生下來就躺在那兒一樣。窗外沒有任何動靜,連張也都識趣地閉上了嘴。後來我在平河游泳,浮浮沉沉中似有嘩嘩水聲漫過耳際。恍惚間又好像母親在洗澡,我幾乎能看見洗澡間昏黃的燈光。猛地坐起,夜悄無聲息。我輕輕踱向窗口,院子裡黑燈瞎火。猶豫再三,我還是拉開門走了出去。月亮不知何時隱了去,模煳的幽光宛若遠古的星火。我背靠涼亭立柱杵了好一會兒。我多麼想唱首歌。

晚自習放學我故意落在後面,卻沒能等著母親。事實上她來沒來學校我都不知道。雨後的空氣中,連呆逼們的嬉戲聲都清新了些許。我從旁邊急馳而過,惹得他們哇哇大叫著尾隨而來。那些粗魯而幼稚的公鴨嗓至今猶在耳畔,像淺窪中飛濺起的水漬,模煳卻又真切。到家時,父母臥室亮著燈。我滿頭大汗地紮好車,院子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直到第二天上午我才見到了母親。記得是個大課間,所有的初三生都在班級前的空地上練立定跳遠。操場上響徹著第八套廣播體操的指示音,傳到教學區時變得扁平而空幽。儘管有班主任陰冷的巡視,呆逼們還是要抽空調皮搗蛋一番。

我有些心不在焉,蹦了幾蹦就蹲下去整理起鞋帶來。一個傻逼就說:「我要是你就請假了。」我說:「干毛?」他說:「頭上有傷,一跳就炸。」我說:「你媽才炸呢。」他毫不示弱地說:「你媽。」我嚯地站起來,剛捏緊拳頭,他揚揚臉:

「真的是你媽。」果然是我媽。印象中母親穿了身淺色西服,正步履輕盈地打升旗台前經過。她或許朝這邊瞟了一眼,又或許沒有。這種事我說不好。只記得她邁動雙腿時在旗杆旁留下一抹奇妙的剪影——天空藍得不像話,母親脖頸間的鵝黃紗巾迎風起舞,宛若一團燃燒的熾焰。

很難想像那段時間的心境,也許我根本就不敢去觸及母親,遠遠觀望已是最大的虛張聲勢。然而第三節課間,從廁所出來,途徑教學區的拱門時,我險些和母親撞個滿懷。這樣說有點誇張,或許兩人還離得遠呢,只是驟然照面有些不知所措。當然,不知所措的是我,說大吃一驚、屁滾尿流更符合事實。至今我記得母親明媚的眼眸,映著身旁翠綠的洋槐,如一汪流動的湖水。它似乎跳了一下,就平穩地滑向一側。我好像張了張嘴,沒準真打算蹦出幾個詞呢。遺憾的是,我只是踉蹌著穿行而過。坐到教室里時,心裡的鼓還沒擂完,周遭的一切卻踏踏實實地黯淡下來。

中午放學時我有些猶豫不決,在呆逼的招唿下還是硬著頭皮奔向了學生食堂。

匆匆打了飯,我拽上幾個人就竄到了食堂前的小花園裡。我認為這裡起碼是安全的。不想牛逼正吹得起勁,大家戛然而止。與此同時,我的屁股被踢了一下。正待發火,背後傳來小舅媽的聲音,急吼吼的:跟我走!我一時有些發懵,嘴裡憋著飯,怎麼也站不起來。小舅媽當然不是省油的燈,她一把擰住我的耳朵,於是我就站了起來。不顧我的狼狽鳥樣,她撈上我的胳膊就走。有一剎那我以為母親出事了。這讓我的腿軟成了麵條。但小舅媽說:「真讓人一通好找,給你弄點好吃的咋這麼難呢。」她撅著嘴,揚了揚手裡的飯盒。我當下就想跑路,卻被小舅媽死死拽住。當著廣大師生的面,我也不好意思做出過激舉動。進教師食堂時,我緊攥飯缸,頭都不敢抬。我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然而母親並不在。反是幾個認識的老師調侃我又跟舅媽混飯吃。我汗流浹背地坐在角落裡,右腿神經質地抖動著,卻隱隱有幾分失落氤氳而起。

記得那天飯盒裡盛的是小酥肉。小舅媽打米飯回來,蠻橫地往我碗里撥了一半。我說吃不完,她說她正減肥。我就沒話可說了。飯間小舅媽突然停下來,盯著我瞧了半晌。我心裡直發毛,問她咋了。小舅媽比劃了半天,說該理髮了你。

不等我鬆口氣,她又問:「你的頭好了沒?」我不置可否,她奸笑著踢我一腳:

「要不要報仇啊?」後來小舅媽問及父親的近況,又問我想不想他。我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忘記了這個人。然而不等歉意散去,一縷不安的漣漪就從心頭悄悄盪起。

回教室的路上,陽光懶懶散散。我終究沒忍住,問:「我媽呢?」小舅媽切了一聲,憋不住笑:「你媽又不是我媽,你都不知道我哪知道?」當晚一放學我就直衝車棚,在教師區找了個遍,也沒見著那輛熟悉的車。我有點不知所措。看車老頭更是不知所措,他吹了聲哨子,就要攆雞一樣把我攆走。

人流潮湧中,我跟車棚外耗了好一會兒。只記得頭頂的白熾燈巨大而空洞,幾隻飛蛾不知疲倦地製造著斑駁黑影。而母親終究沒有出現。回家路上月影朦朧,在呆逼們的歡笑聲中我沉默不語。到環城路拐彎處我們竟然碰到了王偉超。大家都有些驚訝,以至於除了「我肏」再也擠不出其他詞兒。王偉超揮揮手,讓他們先走,說有事和我談。我能說什麼呢,我點了點頭。王偉超遞煙我沒接,我說戒了。

然後王偉超就開口了,他果然談到了邴婕。我能說什麼呢,我說滾你媽逼。我蹬上車,又轉身指著他說:「別他媽煩老子,不然宰了你。」我實在太兇了。

下了環城路,連月光都變得陰森森的。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在村西橋頭猛然發現前面有個人影,看起來頗為眼熟,登時我心裡怦怦直跳。村裡犬吠聲此起彼伏,不遠處的淺色背影優雅動人。我慢慢跟著,吸入一口月光,再輕輕吐出。一時兩道的樹苗都飛舞起來。然而到了大街口,她一拐彎就沒了影。我不由怔了半晌,直到家門口才想起母親晚上沒課。進了院子,父母臥室亮著燈。待我停好車,燈又熄了。廚房裡卻有宵夜。記得是碗雲吞麵,罩在玻璃蓋子裡,熱氣騰騰。我站在灶台旁,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它。等洗漱完畢躺到床上時,眼淚才掉了下來。一粒粒的,像透明的老鼠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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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兩天,新宿舍樓正式投入使用。神使鬼差地,我就搬到了學校住。記得是個周六,中午放學我就直奔家裡。母親不在,鍋里悶好了咸米飯。我坐到涼亭里悶悶地吃完飯,又懶洋洋地摳了會兒腳。陽光很好,在爛嘉陵上擦出絢爛的火花,我突然就一陣心慌。回到自己房間,床上碼著幾件洗凈的衣服,其中就有那天晚上脫到父母臥室的運動褲。我有氣無力地癱到床上,再直挺挺地爬起來,然後就開始整理鋪蓋。說鋪蓋有些誇張,我也懶得去翻箱倒櫃,只是操了倆毛毯、一床單,外加一床薄被。用繩子捆好後,我又呆坐了半晌。我甚至想,如果這時候母親回來,一定會阻止我。一時間,某種危險而又微妙的幸福感在體內膨脹開來,我感到自己真是不可救藥了。

入住手續草率而迅速,整個下午我都耗在籃球場上。其間隱約看到邴婕在旁觀戰,一輪打下來卻又沒了影。我竟然有點失落。四點多時回了趟家,母親依舊不在,我就給她留了張字條。這種事對我來說實在新鮮,有點矯情,簡直像在拍電影。記得當晚搞了個數學測驗,當然也可能是其他狗屁玩意,總之晚自習只上了兩節。當棲身嶄新的宿舍樓里時,大家的興奮溢於言表。在一波波被持續壓制又持續反彈的嘰嘰喳喳中,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

星期天上午是實驗課。九點多時,小舅媽虎著臉出現在實驗室門口。她脆生生的,卻像個打上門來的母大蟲:嚴林,你給我出來!在呆逼們幸災樂禍的竊笑中,我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台階下停著一輛自行車,后座上扎著一床鋪蓋卷。

小舅媽抱臂盯著我,也不說話。我說咋了嘛,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小舅媽冷笑兩聲,半晌才開了口:「不跟你廢話,你媽沒空,讓我給捎來。」說著,她從兜里翻出二百塊錢給我。我條件反射地就去接。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扇開:「你還真敢要?」教室里傳來若有若無的笑聲,我的臉幾乎要滲出血來。小舅媽哼一聲,問我住幾樓,然後讓我抱鋪蓋卷帶路。一路上她當然沒忘撩撥我幾句。

等整理好床鋪,小舅媽讓我坐下,一頓噼頭蓋臉:「是不是跟你媽吵架了?

啊?你可把你媽氣得夠嗆,眼圈都紅了——這麼多年,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幹啥壞事兒了你,真是了不得啊嚴林。」她說得我心裡堵得慌,於是就把眼淚擠了出來。起先還很羞澀,後來就撒丫子狂奔而下。水光朦朧中我盯著自己瑟瑟發抖的膝蓋,耳畔嗡嗡作響。小舅媽不再說話,捏著我的手,眼淚也直往下掉。後來她把錢塞我兜里,說:「我看你也別要臉,撐兩天就回家住去。你媽保管消了氣兒。」臨走她又多給了我五十,叮囑我別讓母親知道。「還有,」小舅媽拽著我的耳朵,「別亂花,不然可饒不了你。」

接下來的兩天都沒見著母親。飯點我緊盯教師食堂門口,課間操時間我熘達到操場上,甚至有兩次我故意從母親辦公室前經過。然而並無卵用,母親像是蒸發了一般。這個念頭冒出來時我簡直嚇了一跳。經過一夜的醞釀,我卻漸漸被它說服了。周三吃午飯時,我眼皮一陣狂跳,心裡那股衝動再也無法遏制。扔下飯缸,我便直衝母親辦公室。哪有半個人啊。一直等到一點鐘才進來個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張鳳蘭,我媽。他哦了聲,卻不再說話。恰好陳老師來了,看到我有些驚訝。她說母親請了一上午假,下午也不知道有課沒,咋到現在都沒來。之後她往我家打了個電話,卻沒有人接。不顧陳老師錯愕的目光,我發瘋一樣沖了出去。校門緊鎖,門衛不放行。我繞到了學校東南角,那兒有片小樹林,可謂紅警CS愛好者的必經之地。

翻牆過來,我直抄近路。十月幾近過半,莊稼卻沒有任何成熟的打算。伴著唿唿風聲,它們從視網膜上掠過,綠油油一片。小路少有人走,異常鬆軟,幾個老坑也變成了巨大的泥沼。兩道的墳丘密密麻麻,在正午的僻靜中發出藏青色的嗚鳴。我跑得如此之快,以至於腳下一滑,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進了村,街上空空蕩蕩,暴烈的日光下偶爾滲進一道好奇的目光。我記得自己的喘息沉悶卻又輕快,而水泥路的斑紋似乎沒有盡頭。

家裡大門緊鎖。我捶了幾下門,喊了幾聲媽,然後發現自己沒帶鑰匙,不由整個人都癱在門廊下。氣喘勻了我才緩緩爬起,從奶奶院繞了進去。母親當然不在。我找遍了角角落落,最後在樓梯口呆坐了好半天。再從家出來,日頭似乎更毒了。我心如亂麻,尋思著要不要到街上熘一圈。這時,一個聲音驚醒了我。是前院一老太太,正坐在榕樹下吃飯,她遠遠問我今天咋沒上學。我快步走過去。

她扒口飯,又問我是不是在泥里打滾了。勞她提醒,我這才發現自己在泥里打了滾。我問她見母親沒。她說:「上午倒是見了,從老二那兒拿了瓶百草枯。要不說你媽能幹,我還說張老師這身段哪能下地啊。」我轉身就往家裡走。「林林你奶奶回來了,上午就回來了。老兩口真有福氣……」她還在說些什麼,我已經聽不清了。

然而藥桶安靜地躺在雜物間,像是在極力確認著什麼。我有氣無力地朝奶奶家走去。農村婦女酷愛服毒自盡,儘管這種方式最為慘烈而痛苦。14歲時我已有幸目睹過兩起此類事件。那種口吐白沫披頭散髮滿地打滾的樣子,我永生難忘。

母親從不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人,但是對於死,我們又能說些什麼呢。至少對那時的我而言,母親已經幾乎是個死人了。果然,爺爺在家。看見我,他高興地發起抖來。我懶得廢話,直接問他見母親沒。他嘟嘟囔囔,最後說沒。我又問奶奶呢。他說在誰誰誰家打牌。我就出去找奶奶,結果跑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回去的路上,我一步踩死一隻螞蟻。我感到自己流了太多的汗,而這,幾乎耗光了我所有力氣。

推開大門,我卻看到了母親。她滿身泥濘地蹲在地上,旁邊立著一個綠色藥桶。院子裡瀰漫著氯苯酚的味道,熟悉得讓人想打噴嚏。母親還是那身綠西褲白襯衫,遮陽帽下俏臉通紅,幾縷濕發粘在臉頰上,汗水還在源源不斷地往下滑落。

見我進來,她驚訝地抬起了頭。我想說點什麼,張張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半晌我才一拳夯在鐵門上,眼淚也總算奪眶而出。我記得自己說:「你死哪兒了?!」我搞不懂這是怒吼、哀號還是痛哭。只感覺手背火辣辣的,恍若一枚枚青杏從禿枝上冒出。朦朧中,母親起身,向我走來。我用餘光瞥著,假裝沒看見。終於母親摸上我的肩膀,撫上我的腦袋。那截白生生的胳膊在我眼前掃過,宛若一條橫貫夜空的銀河。於是我就矯情地撲進了她懷裡。我大概永遠不會忘記母親身上百草枯的氣味,杏仁一般,直抵大腦。還有她的哭泣,輕快地跳躍著,像是小鹿顫抖的心臟。也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拍拍我說:「你頭髮都餿了。」

【完】

位元組42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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